实证主义与现实主义

实证主义与现实主义是法哲学中两个极具影响力又常被对照的流派，它们的关系可以概括为：既是盟友，又是宿敌。它们共同对抗自然法学，但在法律的核心问题上分道扬镳。

为了清晰理解，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层面来剖析它们的关系：

核心的共识：共同的“敌人”与出发点

它们都反对古典自然法学，共享一个根本的现代性出发点：“法律是什么”与“法律应当是什么”是两个不同的问题，法学研究应聚焦于前者。

• 反对道德必然性：都认为法律的存在和效力并不必然依赖于其道德正确性。一个不道德的法律，在实证主义者看来依然是法律（“恶法亦法”），在现实主义者看来则是法官会实际执行的法律事实。

• 坚持描述性研究：都主张以一种客观、描述性的态度来研究“实际存在的法”，而非从道德理想出发。

根本的分歧：法律究竟是什么？

尽管起点相似，但它们对“法律是什么”这个根本问题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，这正是二者对立的根源。

比较维度	法律实证主义	法律现实主义
核心主张	法律是一个由规则构成的体系。	法律是对法官（官员）将如何行为的预测。
关注焦点	规则本身。法律作为一套客观存在的、可识别的规范体系。	司法行为。法律作为法官在具体案件中的实际决策和行动。
核心隐喻	法律是一本规则书（或规则体系）。	法律是一场在法院进行的游戏，关键是预测结果。
确定性	承认法律存在不确定的“开放结构”，但整体上规则能为行为提供稳定指引。	法律具有高度的不确定性。规则和先例只是法官决策时参考的因素，真正的决定因素是法官的个性、偏见、社会观念等。
法官角色	法律的适用者。法官的主要任务是通过规则（和原则）进行推理，即便在疑难案件中行使裁量权，也受到体系的约束。	法律的创造者。法官在裁决时实际上是在“立法”，规则只是其事后用于合理化判决的理由。
代表性比喻	哈特的“承认规则”：法律是什么，由一个社会公认的、识别法律渊源的标准来确定。	霍姆斯的“坏人预测论”：如果你想了解法律，不要看那些高尚的教条，而要从一个“坏人”的视角出发，他只关心法院会对他做什么。

简单来说：实证主义研究的是“书本上的法”，而现实主义研究的是“行动中的法”。

逻辑与历史关系：批判性继承与对立

1. 现实主义是实证主义的激进儿子与批判者：

   • 现实主义继承了实证主义“法律与道德分离”的立场，但将其推向极端。他们同意法律是“事实”而非“价值”，但认为这个“事实”不是“规则存在”这一社会事实，而是“法官行为”这一心理/社会事实。

   • 因此，现实主义实质上是对传统实证主义（尤其是概念分析和规则中心主义）的一场内部反叛。它指责实证主义者描述的“规则体系”只是一个空中楼阁，无法反映法律运作的混乱现实。

2. 哈特对现实主义的回应与划界：

   • 哈特在构建其“柔性实证主义”时，明确回应了现实主义的挑战。他承认法律的“开放结构”和法官在边缘地带的造法功能，这正是吸收了现实主义的合理洞见。

   • 但他坚决反对将法律完全等同于对法官行为的预测。他认为，规则（特别是“承认规则”）为官员和民众提供了内在的、规范性的指引，而不仅仅是预测的基础。法律不仅仅关乎人们“将要”做什么，更关乎他们“有义务”做什么。

3. 共同的遗产与当代回响：

   • 二者的论战共同塑造了20世纪的法哲学图景。实证主义变得更精细，开始关注法律体系的规范性、社会事实和内在观点。

   • 现实主义的怀疑精神催生了后来的批判法学运动、法律社会学研究和法律与认知科学等交叉学科，它们都致力于揭示法律运作背后被形式规则所掩盖的政治、经济、心理等因素。

总结

实证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关系，本质上是“规则”与“行为”、“规范性”与“描述性”、“体系”与“过程”之间的张力。

• 它们是盟友，共同将法学从自然法的道德思辨中解放出来，奠定了现代法律科学的经验基础。

• 它们是宿敌，在法律的本体论上展开了根本对决：法律究竟是一套等待被适用的规范体系，还是一系列可被观察、预测的权力行为？

理解这场贯穿20世纪的辩论，是理解当代几乎所有法哲学争论（如法律解释、司法裁量、法律确定性）的关键背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