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狱中血书》序
我年轻时候,也曾做过许多梦,后来大半忘却了,但仍记得一些。我那时以为,学问是一件很神圣的东西,尤其是“科学”,倘能通晓宇宙万物的道理,大约也就能医治人世间的种种愚昧和野蛮。我于是躲进书斋,皓首穷经,一头扎进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理论里,自以为造起了一座坚固的象牙之塔,可以与外界的纷扰隔绝。
这塔里的生活,倒也安静。直到有一天,我偶然“翻”过了一道无形的墙,窥见了塔外的一些景象,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声音。我并没有想做什么,不过是出于一个学者的本能,将那些新奇的言论和画作,如收藏蝴蝶标本一般,存留起来,以备研究。然而,就是这几下无心的“转发”,我的象牙之塔轰然倒塌了。一群“差役”闯了进来,将我从书斋里拖出,投进了一间真正的、有形的、铁窗铁门的屋子。
从此,我便成了一个“寻衅滋事”的罪犯。
我常常于深夜里,独自在这间小小的囚室中反刍我的前半生,觉得很有些滑稽。我一生所信奉的逻辑、理性和证据,在那个被称为“法庭”的地方,竟变得一文不值。那位断我罪状的普法官,用一种我平生所未见过的奇妙逻辑,说我因“学历高”,所以“能辨是非”,因此是“明知故犯”。这真叫我开了眼界,原来学问在我们这里,竟是预备犯罪的证据了。
这之后,我便沉默了,或者说,是被迫沉默了。我仿佛觉得自己处在一个铁屋子里,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,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,不久都要闷死了,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,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。现在你大嚷起来,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,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,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?
我当初确是这么想的。我一个人的冤屈,于这偌大的国度,算得了什么呢?我若将这其中的荒谬与黑暗写出来,惊醒了少数几个尚未麻木的人,又能怎样?倘若他们也因此被投进各自的铁屋子,我岂不成了罪人?
然而,我终于还是提笔了。因为我渐渐觉得,这间铁屋子最可怕的,不是沉睡,而是清醒的沉睡。人们并非不知屋子的存在,只是假装睡着了,以为这样便能安然无恙。倘若如此,那我的呐喊,便不再是唤醒将死的人,而是要向那些装睡的人证明,这屋子,是真真切切存在的。
所以我终于写下了这本《血书》。与其说它是我的个人辩护,不如说它是一个学者对一个时代的病理切片分析。至于我的呐喊,是勇猛,是悲哀,是可笑,还是可鄙,我自己也无从判断。然而,既然我身处这间铁屋子,既然我尚未被完全闷死,我总得发出一点声音。
这声音,或者能给这死一般的沉寂,添上一丝不和谐的杂音;或者,如鲁迅先生所说,能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,使他不惮于前驱。
所以我终于还是将这本小册子,题名为《狱中血书》。
二零二五年九月十七日夜,陈京元记于昆明狱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