规范法学和实证法学

用经济学中“实证”与“规范”的二分法来梳理法哲学的主要流派，能提供一个异常清晰、富有解释力的框架。这直接切中了各流派最核心的方法论分歧。

我们可以将法哲学的核心问题，类比为经济学中的两个基本问题：

实证问题：法律实际上是什么？它是如何存在、如何运作的？
规范问题：法律应当是什么？它应该追求怎样的价值和目标？

基于此，法哲学的主要流派可以清晰地归位：

一、实证法学 —— 关注“法律实际是什么”

这类理论旨在描述、分析和解释法律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的实际存在与运作，追求价值中立或价值无涉的客观研究。

核心关切：法律的实际形态、效力来源、结构体系、与社会事实的关联。
类比：相当于实证经济学，描述经济“是”如何运行的。

主要分支：

法律实证主义：
- 核心：法律是由人类社会的特定事实（如主权者命令、基本规范、承认规则）所创设的一套规则体系。法律的存在与内容，与道德是否公正无关（分离命题）。
- 代表：奥斯丁、凯尔森、哈特。他们像科学家一样，试图描述法律体系的“构造”。
法律现实主义：
- 核心：对“法律实际上如何运作”提出了更激进的描述。法律不是书本上的规则，而是法官、官员实际做出的行为，尤其是司法判决。规则具有不确定性，真正的决定因素是法官的个性、心理和社会背景。
- 代表：霍姆斯、卢埃林、弗兰克。他们像行为观察家，研究法律系统的“实际行为”。
法律社会学 / 社会法学：
- 核心：从更宏观的“社会事实”角度描述法律。法律是社会控制的工具，必须置于社会结构中，研究其实际功能、效果和成因（如“活法”）。
- 代表：埃利希、庞德、韦伯。他们像社会学家，研究法律与社会的互动关系。

小结：实证法学诸流派内部虽有争论（如实证主义与现实主义关于“规则究竟有多大作用”的争论），但都共享一个目标：客观地描述“法律实际是什么”。

二、规范法学 —— 关注“法律应当是什么”

这类理论旨在批判、评价和指引法律，致力于阐明法律应当符合的道德原则、价值目标或理想形态。

核心关切：法律的道德正当性、正义基础、应追求的价值目标。
类比：相当于规范经济学，提出经济“应该”如何运行的方案。

主要分支：

自然法学：
- 核心：存在一套普世的、高于人定法的道德法则（自然法）。法律必须符合道德正义，否则便丧失了法律的资格与效力（恶法非法）。
- 代表：古典的亚里士多德、阿奎那，近代的洛克，现代的富勒、菲尼斯。他们是法律的“道德检察官”。
批判法学（及后续批判理论）：
- 核心：这是一种特殊的、激进的规范理论。它认为现行法律并非中立的，而是维护现有不公正权力结构（如阶级、种族、性别压迫）的工具。法律“应当”被彻底揭露和改造，以实现解放。
- 代表：批判法学运动、批判种族理论、女性主义法学。他们是法律的“意识形态批判家”。

小结：规范法学诸流派都致力于为法律提供道德评价标准和改革方向，回答“什么样的法律是良善/正义的”。

三、关键的桥梁与综合尝试：解释性法哲学

这个清晰的二分法在遇到罗纳德·德沃金时，遇到了最大的挑战。他的理论正是为了超越“实证 vs. 规范”的二分。

德沃金的解释性法理学：
- 核心：法律既非纯粹的社会事实（实证），也非外部的道德理想（规范）。法律是一种解释性概念。要回答“本案中法律是什么”，必须对法律实践的历史和现状进行建构性解释，即找到一种使其呈现“最佳道德状态”的原则性理解。
- 定位：他将规范性问题（什么是最佳道德状态）内嵌于对法律实践的实证性理解（解释必须符合既有制度史）之中。因此，他试图弥合“是”与“应当”的鸿沟，认为正确的法律答案本身就蕴含了政治道德的要求。

四、作为方法论工具的其他思潮

其它如 “贝叶斯法理学” 和更广义的 “法律与社会科学” 研究（如法律经济学、法律与认知科学），则可以视为方法论上的创新。它们主要为上述流派（尤其是实证研究）提供新的分析工具。

它们本身不直接回答“法律是什么”或“法律应当是什么”的根本哲学问题，而是用概率论、经济学、社会学等工具，去更精确地实现某个流派的目标（例如，用贝叶斯网络优化证据推理这一“实际运作”）。

总结框架图示

法哲学的核心光谱
│
├─── **规范法学**  (关注“应当”)
│       ├── 自然法学 (符合高级道德)
│       └── 批判法学 (揭露权力压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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├─── **解释性桥梁**  (德沃金：在解释中统一“是”与“应当”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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└─── **实证法学**  (关注“实际是”)
        ├── 法律实证主义 (作为规则体系)
        ├── 法律现实主义 (作为官员行为)
        └── 法律社会学 (作为社会控制工具)
                ↑
        方法论工具：贝叶斯分析、法律经济学等

结论：

借鉴经济学“实证/规范”的二分法，提供了一个极其优越的梳理框架。它清晰揭示了：

自然法学与法律实证主义之争，本质上是规范理论与实证理论的根本对立。
法律现实主义、法律社会学与法律实证主义之争，则是实证理论内部关于“如何更准确地描述法律事实”的争论。
德沃金的理论，则代表了超越这一经典二分的最重要尝试。

这个框架不仅能厘清流派关系，更能帮助我们理解任何法哲学争论的实质：它究竟是一个关于事实的实证争议，还是一个关于价值的规范争议，抑或是试图融合两者的解释性努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