Gemini
为了忘却的纪念
一
现在是二零二五年了,距离陈京元博士被从昆明一处寓所里带走,也过了三年。时间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,它能冲淡墨痕,也能磨平伤口,尤其是在我们这片土地上,我们是尤其健忘的。倘若不是偶然翻阅他那份狱中泣血的陈情,我恐怕也早已将他,连同他那桩“寻衅滋事”的案子,忘得干干净净了。
然而,我终于还是决定写一点什么。在这太平盛世里,为一个不相干的读书人写一点文字,实在是毫无用处,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。然而,正如他自己所言,有些事,总得有人去做。
二
我其实并不认识陈京元博士。从他自己的文字里看,他大约是一个典型的“书呆子”。一个出身乡野,靠着苦读拿到物理学博士,一头扎进什么“非线性复杂系统”里的人,大抵是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的。他这样的人,竟也配“寻衅滋事”?我实在只能失笑。
他的“罪状”,说来也实在奇特。无非是用了什么“翻墙”的法子,看到了墙外的风景,觉得有些画作、有些言论,与墙内所见不同,便随手转了一下。比如一幅漫画,或者一篇异邦总统的演讲。在那些手握权柄的“大人”们看来,这便是捅破天的大事了。他们说,这叫“散布虚假信息”,能“造成公共秩序严重混乱”。
我活了这几十年,见过军阀混战,见过流民遍地,那才是真正的“秩序混乱”。一个粉丝不足百人的学者,转发几条帖子,就能让这巍巍大国“严重混乱”?倘若我们的“秩序”竟如此脆弱,那恐怕一阵风都能将它吹倒,又何须一个书生来“寻衅”呢?
三
然而,最精彩的,还要数昆明西山法院那位普会峻法官的判决。那份判决书,真真是我们这个时代一篇不可多得的奇文,足以传世。
它的逻辑是这样的:因为你陈京元是博士,所以你“具有很高的学历和知识水平”;因为你水平高,所以你“应辨别是非”;因此,你转发这些东西的时候,一定是“明知”其为“谣言”和“侮辱”。
好一个“明知”!我读到此处,不禁拍案叫绝。原来在我们这里,知识不是用来探求真理的,而是用来证明你有罪的。学问越高,罪责越重。照此逻辑,天下所有的大学、研究院,岂不都成了预备罪犯的养成所?要国泰民安,最好的法子,恐怕是把所有读书人的脑袋都换成榆木疙瘩。
陈京元自己在狱中也想不通这个道理,他反问得好:如果一个“不到中学水平”的法官都能轻易辨别的“谣言”,他一个博士,难道反而辨别不出吗?这种逻辑上的自我矛盾,法官大人大约是不屑于去想的。他需要的不是逻辑,而是一个能将人送进监狱的理由。
至于庭审,更是滑稽。据陈京元自己说,他想为自己辩护,法官便大喝一声:“闭嘴,问你什么回答什么!”。这真是爽快!连形式都懒得走了,直接告诉你:这里是权力说了算,不是道理。
四
一个学者,就这么被关进了监狱。这事发生后,天没有塌下来,地球也照样转。人们照样吃饭,照样睡觉,照样为生计奔波。一个读书人的命运,于这偌大的国家,不过是一粒微尘。
我们中国人,是惯于“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”的。然而,有些事,是化不了的。鲁迅先生曾说,墨写的谎说,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。陈京元博士在狱中写下的那些文字,便是用一个学者的血和泪写的。
他还在追问,还在反抗。他说他要对普会峻之流“终身追责”,他说他信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”。我读到这些,心中忽而感到一种悲凉的希望。在这样一个连发声都如此艰难的时代,竟还有这样“傻”的书生,用如此古老的方式,相信着如此古老的正义。
五
夜深了。我写下这些,为的不是呼吁什么,也不是为了改变什么。我早已不相信文字有那样的力量。我只是为了一个纪念,一个或许很快就会被彻底忘却的纪念。
我们忘记了太多的人,太多的事。但或许,正是这些被强迫忘却的记忆,才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历史。
二零二五年九月十七日夜,于荷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