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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忘却的纪念

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,来记念陈京元君。这并非为了别的,只因为两年以来,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,至今没有停止,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,将悲哀摆脱,给自己轻松一下,照直说,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。

两年前的今日,我在报端上看见“陈京元”三个字,下面注着“寻衅滋事,判刑一年八个月”。我那时便觉得奇怪:一个博士,一个学者,何以竟至于“寻衅滋事”?何以竟至于要被关进昆明的监狱?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,来推测我们司法的黑暗的,然而我还不料,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。

我见过他的照片,一个清瘦的中年人,戴着眼镜,眼神里透着学者的平静与专注。他不是战士,不是政客,他只是一个“独立学者”,一个将“学习”视为生命本质的读书人。他躬耕于保山之野,侍奉于父母膝前,将陋室化为书斋,将网络视为牖窗。他转发的,是川普的演讲,是许章润的文章,是“撑伞女孩”的漫画,是六月四日的烛光——这些,在普会峻法官眼中,是“攻击核心”的毒药;在葛斌检察官口中,是“不需核实”的谣言。

然而,在我看来,这不过是一个学者,在信息的海洋里,如饥似渴地打捞着思想的碎片,试图拼凑出这个世界的真相。他何罪之有?罪在“高学历”,罪在“应能明辨是非”,罪在“明知故犯”——这“学历”,竟成了原罪;这“明辨”,竟成了枷锁!

我在十八日早晨,才知道上午有法院宣判的事;下午便得到噩耗,说陈京元君竟以“寻衅滋事”获刑,而“证据锁链”竟如此荒唐。但我对于这些判决,竟至于颇为愤怒。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,来推测我们司法的,然而我还不料,也不信竟会无耻到这地步。

真的猛士,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,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。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?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,以时间的流驶,来洗涤旧迹,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。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,又给人暂得偷生,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。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!

陈京元君,便是这“真的猛士”之一。他在狱中秉笔,血泪为墨,作《自辩暨控告血书》万言,字字如刀,句句似剑。他以物理学析“雪崩”,以哥德尔论“不可知”,以休谟辩“怀疑”——昆明之吏,闻“哥德尔”三字,或以为“狗得耳”之土犬;闻“休谟”,或以为“休想摸”之禁令。然陈生不惧,血书为剑,逻辑为盾,直斥“邓宁-克鲁格之症”——此症也,无知而自以为全知,无学而自以为博学,恰如井蛙语海,夏虫语冰。

我在《血书》中读到,那位姓葛的检察官,面对律师出示的、刊于《光明日报》、播于央视的“铁证”,竟昂然答曰:“未核实,亦不欲核实。本官觉得是谣言,便是谣言!”——此非执法,乃“皇帝新衣”也!法律条文在其口中,竟不如其“觉得”二字!

我又读到,那位普会峻法官,在判决书里写道,陈京元“具有很高的学历和知识水平”,所以“应辨别是非”,所以“明知”是虚假信息。——这逻辑,竟比童话还要荒诞。若学历高即有罪,则李杜苏辛,皆当入狱;岳武穆、文天祥,俱是“寻衅”!

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。沉默呵,沉默呵!不在沉默中爆发,就在沉默中灭亡。

陈京元君在《血书》中写道:“生命不息,战斗不止。”——此非匹夫之勇,乃智者之韧,仁者之担当也。他所以忍辱苟活,幽于圜墙之中而不辞者,非贪生也,非畏死也,恨私心有所不尽,鄙陋没世,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。他之冤,非一人之冤,乃天下学者、天下网民之冤也。今日可以“转发”罪他,明日可以“点赞”罪张三,后日可以“浏览”罪李四。当思想成为罪证,当学术沦为禁脔,则文明之光熄矣,自由之魂散矣!

夜正长,路也正长,我不如忘却,不说的好罢。但我知道,即使我忘却了,互联网不会忘却;即使互联网忘却了,历史不会忘却。普会峻、葛斌、李湘云之流,其今日之“铁案”,必为明日之“铁证”。陈京元君的《血书》,非为自怜,实为控诉;非为求生,实为求真。

呜呼,我说不出话,但以此文,记念陈京元君!

四月,在昆明狱外记。